艾學姊
當初到單位報到時因為不是畢業旺季進來的新進護士,所以感覺上大家都會將目光集中在你身上,放大檢視你的言行,換句話說就是看你行不行?那時許多學姊憑著工作經驗多年,在技能方面我是相當佩服的。艾學姐,是其中之一。我對於她的第一印象就是她講話很大聲,有時候她看學妹出去做治療太久,她就會拿著裝滿打靜脈的工具籃子出去拯救她們。我一直跟她不太熟,因為新進人員都是先上白班等白班上手才開始輪夜班。她對於我而言簡直是傳奇!我聽過她很多的傳說,比方說,有時候她會穿上醫師的白制服去罵病人之類的。在醫院,護士和醫師講的話可能是一樣的,但是基於權威地位,病人是採信醫師的話,聽說總是聽說,因為她都上大夜班我都上白班,加上她是小組長,交班時雖然會碰面,但是組長跟組長交班,組員跟組員交班,所以真的只是照面,談不上認識。
剛走臨床時我一直無法肯定自己,凡事總是顯得相當笨拙。每天上班前我總是發狠的對自己說『我一定要好好過完這一天!』,但是每天下班,騎著機車的我又總是想『我上輩子是做了什麼殺姦擄掠的壞事?這輩子投胎來幹護士?』。當護士常規的工作多我並不以為意,我相信我只要認真、負責、做好、做完,就可以了。每天比較焦慮的事是覺得病人的情況我無法掌控,雖然有帶我的學姐,但是她只是帶領我熟悉各種治療模式,跟在學生時期老是跟在學姐屁股後面的心態是完全不一樣的。手上這十位病人都是我所負責的,我要負責的!護理記錄欄寫完是簽上我的名字,給藥單上簽的也是我的名字,再也沒有學姐擋在我前面了,所以我要更小心謹慎。昭儀學姐很有耐心,每每陪我到最後,看我刻完(她說我寫字像刻字一樣)一本又一本的護理記錄才下班,時間往往都是晚上七點以後的事了。過了一陣子我正式成為人力了。
那一天有一位病人要出院,我將他身上全部的壓瘡都清洗包紮好,前台也都辦理好出院,只等著住在新化的家人開車來載他回去。接近中午時,本來輪到我進去吃飯,忽然那一房亮起了紅燈,我快步跑了過去,看到那位阿伯臉都黑掉了,我馬上打開氧氣、並且拉了叫人鈴叫人推急救車過來,床旁備有抽痰設備,我當下沒多想就裝上抽痰管子開始抽痰,當管子一放下去就像有個異物堵在抽吸孔,壓力很大(管子黏在氣管上嗎?),我將管子螺旋拉出看到一坨有點褐色又黏稠的東西,我想:不會吧!痰變這麼深色?昨天抽還是黃色的!
等到急救車來,我就被晾在一旁了,因為我還不了解整個急救流程,所以我只能在旁邊看著訓練有『術』(CPCR是有標準流程的技術)的學姐應變。有一位學姐又抽了一次痰,又抽出一大塊褐色又黏稠的東西。學姐說:『這不是痰吧?』旁邊的家屬才怯怯的說:『是年糕。』學姐說:『你讓一個沒有咀嚼功能、意識不清的病人吃年糕?』
主治醫師來了,看到這個情形立刻破口大罵:『不是說抽痰要小心嗎?』他瞥到抽吸瓶裡有紅色血液(可能在不斷抽痰中傷害到氣管),他是對我罵的,我知道。他覺得我是新手,不小心將病人弄成這樣的,我感覺我的臉頰愈來愈紅、愈來愈熱,後來家屬說要留一口氣回去,整個病房就剩下我壓著氣囊和另一位小醫師心外按摩等著家屬來,我眼眶紅紅的,但是不能哭!和我面對面的小醫師說:『不干你的事,不要哭。』(哇!你幹嘛這樣說?我更想哭。)
後來病人回家去了,我將下午的治療完成後推著工作車在準備室整理好車子給下一班的同事用,整個準備室就剩下我一個人,於是我就放心的哭了。阿長開完會,有學姐跟她報告剛剛的事,她從我背後抱了我一下說:『真的沒關係,真的不是你的關係啊!』
『可是醫師一直說是我!還在家屬面前說是我抽痰不小心,不該抽的。』我哽咽的說。
『不抽,會被年糕弄到窒息;再小心抽,還是可能會讓破皮的氣管流出的血液堵塞。你這樣抽,並沒有錯!另外,不要理那個醫師,他月經每週來,一次來七天!』阿長拍拍我的肩膀,但是對於她說的那個笑話我真的笑不出來。
今天白班都下班後,我還留在護理站寫記錄。一個CPCR的病人就搞得我灰頭土臉,我在寫記錄的同時,我早上照顧的那一區忽然又亮起了紅燈,傳來了『你叫露西過來!』原來是有個病人的留置針到期,但是我忘記更換。早上我一直是記得這件事的,但是後來一忙我就忘了,學姐的口氣很不好,我丟下一堆記錄就跑過去重打後再回護理站刻字。
本來一直很堅強寫記錄的,然後下班的阿長又跑過來用力摟一摟我的肩膀說:『加油喔!』我就忍不住的一直擤鼻涕、掉眼淚了,我的桌上開始堆起鼻涕水餃。原本在我旁邊開醫囑的小醫師看我這樣,抱著他的一疊病歷,屁股黏著椅子滑到另一個桌子去寫字了。小夜班的學姐巡房回來,看到我在哭,以為我是因為小夜班的學姐叫我去重打留置針心裡感覺委屈,於是像是誇張的口吻,大呼小叫剛好整個護理站都聽到的音量說:『唉呦,學妹!你這樣子誰還敢叫你做事啊?』下班,騎著機車的我又想著『我上輩子是做了什麼殺姦擄掠的壞事?這輩子投胎來幹護士?』。
隔天上班前我又發狠的對自己說『我一定要好好過完這一天!』。當我抬頭挺胸踏入護理站,忽然感覺到全部的目光都在我身上。可是,我不怕,我是心理建設好才踏入的。忽然艾學姐在我面前摔一本病歷在地上,我不解的將這本病歷揀起來,聽到艾學姐罵著我說『誰教你這樣處理醫囑的?』我看看床號,了解我昨日處理一床order renew的醫囑,我上下括號、打個紅筆、全勾、簽上我的名字和時間。我聽著艾學姐說:『要一個、一個格子打全勾!』我聽完心裡想著:還好不是因為我的關係,導致病人危害(其實我也知道我這樣處理醫囑的方法並不對,但是我看到有些學姐這樣處理,我自然也如法泡製。)。所以我放好個人物品,從我口袋拿出紅筆打起一個又一個的全勾,歸回病歷。再也沒有什麼可以打擊我了!再也沒有什麼可以打擊我了!再也不要在護理站因為工作掉眼淚了!或許是因為自己給這樣的一個信念,日後有再大的困難我都有自信可以克服。慢慢的,我覺得我可以融入這個團體。
不久單位發生了一件事。昨天大夜班有個家屬將病房盡頭的推床推到病房去睡,這是不可以的!那張推床每個單位都有,是緊急狀況用來推送病人的,家屬當然不能拿來睡!我們的立場是對的,但是昨晚是艾學姐當組長,可能在面對家屬的解釋上態度很強硬,加上言語間有「不告而取謂之偷」的言語出現,家屬羞愧轉憤怒,氣不過之下於是要告艾學姐,家屬一直咬著『你們小姐說我是小偷!』這一句,等著懲處時單位內氣氛變得很奇怪,我覺得單位和她接近的同事很想跟她多說些什麼,但是面對這些關心,她需不需要呢?她是這麼一朵像鋼做成的玫瑰,她有她的驕傲,也有她的刺。懲處下來的時候,阿長放了她一段長假,我記得好長一段時間沒有一雙小眼睛處處盯著我。她從小組長降成組員,這件事隨著艾學姐降級落幕。
我和艾學姐的距離其實一直很遙遠,她是個很資深的學姐,平常是不會和我們有什麼交集。說關係不好?如果不說摔病歷事件,大抵上是還算過得去;但是說很好?就一定是講不通了。但絕不是交惡的那種,反正就是兩個世界。
後來就是我喜歡的聖誕節啦!不管是好或不好,一年終究都過去了,我給單位每一個人寫了卡片,對每個人衷心感謝。寫到艾學姐的時候,想了很久(其實我很怕她連看都不看就直接將這張卡片扔到垃圾桶!),不管怎麼樣,她是一位相當可敬的學姐!後來我收到她回我的一張卡片了,所以我想她應該是有看完我的卡片,她的卡片寫著:『對不起,以前對你很壞!』,看完這張卡片,在我手中把玩許久。
我只能說人的緣份是很奇妙的,之後我們變成不錯的朋友,後來我從醫院離開,我拉她去念書,她變成我學妹;後來又因為她幫我擲履歷表所以我又回醫院工作。你知道嗎?艾學姐說「在那裡跌倒就要在那裡爬起來」,所以後來她又努力升到小組長,不久就轉任跑道了,我說吧!她真的不只是驕傲,還有骨氣!
我以前看著學姐們可以在單位互相叫著彼此的名字,對我而言像是件遙不可及的事,等到我可以開始大呼小叫、連名帶姓的直呼她的名諱,我知道我們之間不再遙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