Diary- 101-09-19
外遇是唯一死刑。
收到病人離開的簡訊是病人的先生發出。
一次病人打算跟我聊很久，我聽得出她想說什麼，我問她『要不要我打室內電話給你？』，所以病人有了我房間的電話，有時會像個朋友聊一下。
病人問我『不覺得我一進來就這樣的診斷很不尋常嗎？』
我說：『嗯，確實，是不典型。』然後她跟我講，『入急診時已經整整兩個星期沒睡覺了』，我問『為什麼？』，她說『為了確定證據來打擊自己！』。
這幾年，「小三」一詞像是氾濫成災，說災不為過，是災難。
不過我聽了她如CIA般的抽絲剝繭，對於她這樣聰明又漂亮的人找線索如吃塊小蛋糕的容易，但聽完我只跟她說『一個腫瘤的長成大概會經過一段不短的時間，至少我沒聽過兩個禮拜就長了一顆大腫瘤，甚至吃到門靜脈！因為這樣來急診也算是一種契機，不然或許期別會更晚（是說她的期別也不是早期），雖然妳不用感謝她，但是也不應該有恨！』
我看過他先生幾次，至少我可以看得到的樣子都叫『體貼』，雖然超級不帥的，而且要娶到這麼漂亮的老婆，應該要是打敗天下無敵手的那種英雄吧！我每次看到他先生都是這樣的想法。
細細回想她跟我說過他們是青梅竹馬、生病後還要趁著體力好去重拍婚紗、再度個蜜月……等等的兩人世界，如今再印證他的背叛，我只覺得格外諷刺，還好的是她給了我很聰明又放心的結論：更因為這樣我會好好活下去的！
這次因為腹痛而從急診入院，病人並沒有告知我，病人離開前我到病房去看她，她害羞的表示「我不好意思打電話給你」，因為之前吃藥的關係，所以我很喜歡觀察她的皮膚變化，她一看到我就開始脫褲子給我看：『露西，你看我的大腿雙側已經都是紫斑點點。』然後又撩起上衣給我看胸部，其實她不拉上衣我就可以看到惡性腫瘤一直恣意妄為成長，甚至門脈高壓的關係，前胸壁看到一條條突出的血管。我輕輕拉好她的上衣，幫她把褲子的鬆緊帶綁好，我說：『就安心休息吧！不要忍痛！不要怕打嗎啡。』
她想跟我聊，但是她媽媽一直跟她講，不要耽誤 李 小姐下班時間。但是她像是撒嬌的說『可是我想跟露西聊，因為大家來看我都是講安慰我的話，在同情我，好久沒有人和我好好聊天了。』所以我拉了把椅子陪她聊了很久。中間一度有護理師進來拔點滴，她看著我的名牌問：『你是？』
病人幫我回答：『她是我的研究護理師。』
我對病人說：『我好喜歡你這樣介紹我出場喔！』她就笑了。
她一直嫌我在門診的包包不好看，她超級愛買包包的，就跟我講『我要給你一個包包，我希望現在就可以給你，我也知道我的日子不多了，所以我在家慢慢的就把東西都整理好送人了，只留下要離開的那一套衣服，和剩下幾套居家服，反正也不能出門玩了。』我靜靜的聽著。
『我一定要現在給你，因為我活著給你的就叫「禮物」，我死掉，你才拿到的就算是「遺物」，我怕你會有忌諱。』當她講到這裡時，她媽媽已經在擦眼淚了。
我說：『好啊！如果我收下你會比較開心的話，我當然責無旁貸的收下。』她笑一笑。
後來講到她 和他 先生的相處，當媽媽的總是很看不過去，總以為女兒還在為他講話，其實還是很愛他的吧，我想。女生的愛就是這樣死心眼，更況她自己開心的說過我們是青梅竹馬。
她幽幽的說：『其實已經無關情愛了（夫妻情分講到最後是這樣的結論，我聽了很難過），每次吵架都是因為我不來醫院，我想，就算對一個路邊病倒的人，想拉他就醫，但他還是拒絕，當然會生氣的！這叫不知好歹。』
病人忽然摸摸臉問我：『我現在的樣子很難看嗎？』
我並沒有正面回答她太瘦了，我只說：『多吃點就會圓潤漂亮，要我割點肉、抽點油給你也可以！』她就笑了。
她說，每次友人來看她都說她變好瘦喔，『難道不能跟我聊點其他的事嗎？』
我說：『大概很少人可以一見面就想跟你講村上春樹吧！』
她問我：『昨天我吃了肉圓耶，是外食耶！』
我說：『很好啊，有碳水化合物、有蛋白質。』
『可是，她們說肝病的人要低蛋白飲食。』
我說：『現在你只要吃得下，就算餐餐都是大魚大肉，我想蛋白質也不會過量，想吃就吃吧！外食也不是不行。』
她又笑了：『你知道我根本吃不了這麼多！他們不會讓我吃那些！』
『露西。』
『嗯。』
『我現在只希望大家好好的。』
『你講反了吧？現在是大家只希望你好好的吧！』
最後一次見到你，下午我進病房時可能因為光線，可能因為我的白袍閃著光你看到我，對我說的最後一句：『你要來帶我走了嗎？』然後伸出孱弱細瘦的左手向我，我忽然沒有意識到你說出這樣一句話可能是剛打嗎啡的關係，我無以回應，只能接著你的手放回你身邊，你略翻了白眼睡去。你媽媽說，她可能以為要轉床吧，剛剛安寧病房說有床了。
我想到以前病人曾看著我良久對我說，我背後有兩個正神保護著我什麼之類的。我雖然不喜歡怪力亂神，但不能避免的，一直以來，我覺得病人的福氣可能都是來自他們，往著好的方向走，朝著病人鐵口直斷的途徑前進。但是病人講了那一句，我忽然有些難過，不管她是不是有意識，我介意，我低落，好像我已經有了穿黑帽子斗篷、拿鐮刀的形象，很難過，非常難過，我不願意。
雖然你是這樣善良又美好的人，雖然你走了，雖然你也原諒你先生，雖然我沒有辦法代替月亮懲罰他，但是對於犯規（不守結婚的美好約定）的人，我希望他要嚐點苦頭，因為講求公平和正義原則的我，我沒有辦法以德報怨，真的沒有辦法接受只有一方在受苦。
一路好走，我親愛的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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