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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我到國小禮堂時,菜脯已經在禮堂前的籃球廣場上運球投籃了,我坐在禮堂前的台階上,瞇著眼看著他又射進三分球。打籃球,一八O的他從不讓一六O的我,央他教我一個擦板球或帶球上籃也是一臉不情願的樣子,可是當我一學會,他又是吃驚、又是自大的拍拍胸脯說:『名師出高徒。』不過,大部份對我的評語滿一致的:儒子不可教,朽木不可雕。

抱著這九十九朵玫瑰花,手有些酸了。

菜脯做什麼事都很專注,譬如:在音樂方面,菜脯跟他媽媽學鋼琴(他媽媽是教授鋼琴的)。一次帶菜脯去我們教會摸那架剛買來的白色三角鋼琴,他好高興,他重覆一小節彈好久,我都聽膩了,彈得以較順暢後,他才從頭彈了一遍,滿好聽的一首曲子。
說實話,我對音樂只談的上喜愛,稱不上認識。國中以前我只聽國語流行樂,高中之後經由菜脯的介紹我才開始接觸一些,貝多分、莫札特、巴哈這些人,甚至歌劇、電影配樂,菜脯也老是興沖沖的找我一起聽,打電話給我的語調都是興奮到不行的:『妳一定會喜歡的!』我仍是懂得不多,有時聽完,他會問我:『妳覺得怎樣?』我有時敷衍、有時認真說說我的心得,菜脯總是笑著點頭,不知道他是深表贊同或放棄我了。

十點多了,陽光曬得我暖洋洋的。

菜脯有時令人捉摸不透,外表一派開朗明亮,和朋友同學在一起的笑聲甚至有些誇張,但是有時我看他的眼神感覺又像湖水深沉。一次和他去北門路逛書局,我們站在十字路口等綠燈,我們看到一個高中生模樣的男生騎著腳踏,車後座載著一個約莫國小年紀的小男生緊抱著哥哥的腰,菜脯看到綠燈亮了還不肯走,直到他們的身影消失不見,我拍拍他的肩膀(也是用感情的),彷彿我也了解那樣的溫馨景象所帶給彼此的感動,可是菜脯卻用一種我很難解的眼神望了我一眼,略有哀傷。

後來我才知道菜脯以前有個哥哥的,大他七歲,唸建中的,活潑好動極了。爸爸十分疼愛他,在親戚間更是蔡家的驕傲,功課好、待人和善,更是疼愛他唯一的弟弟。菜脯每次回布袋外婆家,哥哥會帶菜脯去釣魚、看船、看鹽田,騎著厚實笨重的黑色大腳踏車,菜脯也這樣緊緊的抱住哥哥的腰。

高二的哥哥有時會發燒又常常頭痛,唸書時常不能專心,儘管他如何挑燈夜戰,成績總是令老爸血管賁張,每次成績單下來,家中的氣氛都低低的。菜脯總是扒了兩口白飯就躲進去自己的房間,聽到客廳傳來訓斥的聲音。

放暑假了,哥哥常在家中,也沒和同學出去,最常跟媽媽說說話,有時也和菜脯玩,變得和以前不太一樣,有時候一個人在房間也不知道在幹嘛,後來好端端的一個人竟然住院了。

『我哥哥十七歲死於腦瘤。』菜脯淡淡的說。

哥哥一直是家中的驕傲,他的死無疑的像隕歿的星星,之後家裡就黯然了。少了他的聲音、少了找他的電話聲音,家裡頓時亦沈寂了下來,只剩下菜脯練鋼琴的聲音。

『我想,我仍是不能取代他的。以前總是粘著媽媽,哥哥的世界又距離我很遙遠,我也不知道怎麼做才會和他一樣?有一次半夜起來上廁所,發現哥哥的房間亮著,我悄悄的推開房門,看見爸爸坐在哥哥的床沿掉眼淚,我也走進去兩眼淚汪汪地和爸爸相望,爸爸用力地抱抱我,要我回房去,我在床上想了很久,決定不要再讓爸爸掉眼淚了。』

之後,菜脯像換了個人似的開始主動而且活潑了起來,唸書、打球、彈鋼琴是上大學前的主要活動,「想和哥哥一樣!」,自己給自己的壓力太大了,我總覺得菜脯似乎會隱藏一些自己,看著他的信、想著他的人,文字裡的他和現實裡的他有些落差。

菜脯一身陽光一身汗的走向我。
『怎麼這麼多花?』菜脯問。
『整個都給你!』我將滿懷的花給他。
『真的嗎?』他順手把球丟向我,空手接了花過去。

我開始運球、帶球上籃。我知道他也在看著我。

我和菜脯最接近的一次是和菜脯打籃球,他蓋我火鍋是輕而易舉的事,一次他大意被我抄走球,他從背後抱住我要搶我的球,我死都不肯,我抱球抱得緊,他也抱我抱很緊,透過溼透的上衣可以清楚感到他劇烈的心跳和身體的熱氣。
『你走開啦!走開啦!』我開始要蹲下來耍賴了。
『不放!』他也預備要蹲下來了。
『討厭啦!走開啦!』我很想用手打掉他的手。
『你對我說三個字我就放手!』
『你好臭!』我想都沒想就這樣對著充滿汗臭味的他說。
他就大笑著鬆手,掙扎開的我卻沒力量去投籃了,早知道起立用頭撞他下巴拿球打他就沒事了。

菜脯把花放在階梯上,也下來跟我玩籃球,這次我為了搶他的球變我抱住他了。
『給我。』我說。
『不給。』他說。
『吼!』我叫著
『你可以學我,要我對你說三個字我就放手!』他還記得這些事。
『我放棄。』我鬆開手跑去投自動販賣機,不理會,他跑了過來和我選一樣的飲料喝。

奇怪,以前我們曾爭吵過、辯論過、抬槓過的文字到底都流竄到哪裡去了?

漫不經心的聊著,風都吹乾我們的衣服,情空萬里。
我們靜靜的坐著,這就是我最後一次看到菜脯。

天快亮了,雞啼了。
似曾相識的早晨我曾穿戴整齊地坐在客廳等待著菜脯的到來,然而這終究是過去了。

我和菜脯最後斷掉音訊是因為我寫聖誕卡片給他,連寫三年都得不到他的任何回應,我就不再寫了,我一向都是不會期待有人回聖誕卡片給我的人,我寫給你只是因為記著你,但是他為什麼不能像以前一樣寫著斗大的字醜醜的字跟我說說他的生活二三事?我後來沒再寫卡片給他其實是因為怯懦,我不敢寫了,或許他不想跟我好了吧、他有女朋友了吧?我老是這樣猜測著。
他在我的心裡變成小小一個影子,卻一直很鮮明。幾次國小同學會我想問,若無其事的想問,但是又開不了口問他近況。同學看我的眼神也頗怪異,然後我就確定他就只能是我的回憶了,因為我已經沒有勇氣再去面對『自己其實很在乎他』我真的是,只能希望他過著很好、很如意的生活。

阿國後來找我去菜脯家,菜脯的房間、菜脯的籃球、書籍、公仔,看了這些我竟然沒有很難過的情緒,也或許是不知道該怎麼表達,聽著阿國講著菜脯,好像真的好遙遠。
『大概全班都以為妳知道,所以沒跟你說;全班也怕你難過,所以沒人在你面前提,想不到你竟是最後一個才知道!』阿國說。

菜脯的媽媽為我們張羅了滿桌的菜,我才開始有了悲傷的情緒。
『詩吟,多吃一點,平常只有我和宗甫他爸兩個人吃,昨天阿國說要帶你來,真是高興!』菜脯他媽媽又夾了一些獅子頭給我。
『自從宗甫離開我們,家裡冷冷清清的,我只有收些學鋼琴的孩子,阿國倒是常來走動,阿國和宗甫感情好,常來大概也是怕我們寂寞。』說著她又夾些菜給阿國。我看了阿國一眼,他只是笑著吃飯。
『詩吟,宗甫有些錄音帶要給你,你要不要?』
『什麼錄音帶?』
『他說你喜歡的那些,大一時他兼了好多家教,要將錄音帶換成CD,就將錄音帶都送給別人,剩下的幾卷他說要留給你。』
『你就拿了吧!這輛捷安特也是他送我的,我上國中時就很哈他這輛車,菜脯也細心維護著上油、擦拭,說等我上高中他就送我!這輛車我也沒騎回家過,想到菜脯就騎著它出去兜一兜。』阿國說。

和阿國道別了菜脯他媽,抱著大盒子的我回到家,打開紙盒除了三十幾塊錄音帶、還有一本相本,裡面有我和他去鹿港的照片、還有他的天文社活動去阿里山拍的流星雨、還有我在成大和同學打排球的鏡頭(奇怪這麼巧?他也剛好拍到?)、還有一次扭到腳他陪我去去買一雙5號愛迪達球鞋的紙盒,打開紙盒是滿滿的枯乾玫瑰花,他寫著『這就是愛情!』、還有我寫給他的信,包括未拆的聖誕卡,有一卷空白錄音帶,不知是什麼內容,我放入卡匣中按下PLAY鍵:

『詩吟,你不寫信給我了,或許、其實、我可以百分之的確定、不是功課忙碌的緣故,十幾年的交情了,我很瞭解你的性情,我很喜歡你的脾氣,……不管如何,是希望你考上理想的學校,錄幾首歌給你聽,希望陪你渡過這一段非常時期…...』

I'll be there for you /BON JOVI

.........

I'll be there for you
These five words I swear to you
When you breath, I wanna be the air for you
I'll be there for you
I'd live and I'd die for you
I'd steal the sun from the sky for you
Words can't say what love can do
I'll be there for you

不知怎麼搞的,我忽然想起高三時,他用力拍拍我的肩膀那句話:『不管發生什麼事,我永遠站在你這邊。』

菜脯。
蔡宗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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