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精神科實習
我對精神科和他科最大不同的感想就是:那一扇鐵門。另外,他不在醫療大樓,它是獨立出來的一棟。
要去精神科實習時,說真的,我自己也有些恐懼。對於這些病人,我可以想像的刻板印象,就是:會打人啦、髒兮兮的。我挺喜歡上精神科護理的,因為老師會表演很多例子,或說明很多防衛機轉,唱作俱佳的情況下,要不記住都很難!

說到鐵門的鑰匙,除了醫護人員和老師有之外,每一梯的小組長也有一把。這單位是阿枝當小組長,我還記得第一天,我們連環境都還搞不熟,就有一個大眼睛、頭髮很亂的人叫我們幫他開門,他要進來,他是醫生!
阿枝不敢開門,拉我去鑑定「他是不是病人?該不該讓他進來?」
我們兩個人的共識:他不是醫生!不肯放他進來。
後來是學姊放他進來的,當下我和阿枝共同的困惑是:怎麼醫生比病人還像病人?

我的病人很帥喔!
不過顯然我們一開始關係就沒有建立好,他不喜歡我,我不喜歡他。因為他一直說「雷根是他老爸,南西是他媽」,我又不懂溝通的技巧,一直反駁他,結果就建立了負向關係,我們一直到最後一週,我要離開了關係才變好,而變好的關鍵在於「早操」。

因為他都不肯做早操,每次全病院的病人在喊「一二三四,二二三四」時,他就躲在樹下。一次我也就蹲在他旁邊,瞇著眼看著前面律動的人們,想著還有七天就要離開這單位,張殊忽然看著我說『小護士!』
我應了一聲『嗯?』
他說『我會交互蹲跳!』然後就開始跳啊跳,很用力的跳。
『啊?』我一驚。
我對我們沒辦法建立的護病關係就要放棄了,想不到他竟然在我面前跳給我看,還一直說『你看,你看!』
『是的,你很棒!』我說。
我想到中間老師曾找我去談話,看了我寫的作業說我們溝通的障礙,可是我總是無法理解,唉,張殊在我離開這單位時還沒出院,不過後來我們還有一些故事。

張殊的媽媽因為張殊住院的關係,在醫院做清潔工作,這樣她有空就會來看張殊。張媽媽相當嬌小,臉上寫著刻苦耐勞,我看過張殊厚重的病歷,看著他變本加厲的病情,因為媽媽的不捨,不肯送院治療,最後受苦的是一家子的人。本來只是胡言亂語,說些關於政治人物的關係聯想,他認得全世界的高官!
在老爸去世後,家裡頓失經濟來源,媽媽只要晚點回家,他就疑神疑鬼,是和哪個野男人鬼混去了?
從原本的咆哮,到追打,到把全家上鎖拿菜刀砍。我愈看愈恐懼,哪天他會不會砍到我?我要跟阿枝商量一下,我要當小組長,身上要有把小鑰匙,我要逃比較方便。好可怕耶!砍人耶!和現在老是坐在床上傻笑的他一點都聯想不起來。
每次張媽媽來看他,總是帶來高貴的水梨,但他不領情。他總是在她面前分給其他室友,自己不吃,說『骯髒!』張媽媽總是紅著眼眶看著他,我都會大聲跟他說『那是媽媽的愛心,怎麼可以這樣?』他還是傻笑,拿一顆給我,說『諾,給你!』張媽媽總是說『他高興就好!』。

早上我們一起做早操,之後有時我們會一起做些職能治療,那個月我們貼著顏色編號6107的口紅貼紙。
我在這邊學會打撞球的,從哪顆是母球開始認識起。李立漢挺會打的,什麼挑球、會轉彎的球,都難不倒他!不過有一次因為病人拿球桿打架,這項娛樂被沒收後,他悶悶不樂很久,老是說「又不是他打人?為什麼害大家不能打球?」。

李立漢也是年輕人,他們一家都是帥哥美女偶像派路線,每次他老弟來,大家都會過去和李立漢寒暄,實際上是想親近帥哥。李立漢喜歡很禮貌的說:『讓我抱一下!』不是用力抱的那種,因為他很高大,他的抱:是在你頭上用雙手圍一圈就算完成。

我要說一下這醫院有個地方,我很喜歡這有個很多又高又明亮的拱形透明窗長廊,我會和第四床病人在這邊唸詩,每天一首。
第四床病人理著一個小平頭,有台小小收音機,每天會搬把椅子在這邊收聽一個節目,收音機貼著耳朵聽。我問他聽什麼?他微笑不語。那陣子我們唸的是席慕容的「時光九篇」,陽光正好灑了我們一身,有時我們只是靜靜的看著窗外。
第四床病人一天跟我說『小護士你應該去念個中文的,因為你的聲音很好聽!』我一聽,這有關係嗎?而且我只是唸詩給他聽,還沒到朗誦的地步耶!不過他每次幫我搬椅子請我過去唸首詩給他聽,這算是我永恆的記憶。

有幾次唸詩被中斷是被第八床的阿滿打擾的。
她會忽然掀開上衣說,她沒有奶奶!她是男的!
阿滿自從子宮切除後,就認為自己不是女的,胸罩不穿,喜歡穿男生的四角帶花內褲,有時還會偷別人的。

每當娛樂室有風琴聲傳出,就是第十一床的病人在彈。他都是彈聖詩,全部的病人都不覺得他瘋了,當他是音樂天才!他有強迫症,那天我看他在洗手,不是一直洗手,而是在浴室外不斷地扭開十個水龍頭,一個一個扭過去,一個一個關起來,然後做動作不斷的安可一遍又一遍。我第一次看到真的感到新奇,這不是書上說的、老師表演的嗎?怎麼真的有人就是這樣?而且留意他走路,他是那種走兩步退三步的人,更神奇的是就是會走到目的地。

一週有一天外出。
病情比較穩定的病人可以外出,和小護士手牽手去逛菜市場。我沒和張殊手牽手,他是不能外出的病人,我和一個婆婆出門,她有些躁鬱症,她人很好,經過賣花攤買了一支紅玫瑰花給我,我說『謝謝!』
她下午四點和早上十點都會在走廊上快走40分鐘,因為她有糖尿病,說多運動對她是好的,她有時會跟我說這邊醫院和南部某教學醫院的差異,分析好極了!她總是笑笑『沒辦法,住太多遍了!』。

和病人外出時出過一次意外。
一位病人逃跑了!哇!學姊馬上分配一些人安撫大家,並帶回院;另外就是追病人了。我撩起護士裙開始狂奔追病人,他奔向離醫院不遠的火車站,驚險的過馬路。一個同學往櫃台請求警員協助,唉,我看到病人了,因為他沒票,剪票人員不肯讓他進月台,他懇求沒用下,竟然像個孩子在地上放聲哭了起來說『我要回家!』。
學姊等他哭了一段落,蹲下去跟他說,我們回去好不好?那天的逃跑事件就這樣結束了。我則回家縫裂開的裙擺。那年聖誕節同學收到他寄來的卡片,住址寫很長,寫著「醫院的住址,煩轉交學校的名字,裡面那個身高多高,笑起來很可愛的小護士,不確定是不是叫黃美美的,但是照顧過王至中的小護士」收。

小秀是很年輕女病人,長期的憂鬱症吃了多年的鋰鹽。她總是說她吃這個胖好多,每次貼口紅標籤時,她都自己一區,因為她貼的那些算零工賺零用錢的。

小怡是個年輕的媽媽,和小秀很好,因為都是憂鬱症,但老是哭泣說自己沒用。他先生來看過她,很斯文的一位老師。小怡常拿她漂亮女兒的照片給我看,然後看完又一直哭,我怎麼這麼無用啊?
要出院的前一天又跑來對我說,她不知道要不要出院?醫生已經告訴她可以出院了,『但是我不知是住醫院好?還是回家好?』我說『這不難耶!』。我到護理站抽了一張廢紙,中間畫了一條線說『我們寫看看,就知道哪邊好了!』所以我們一整個上午就在寫這個,連小秀貼完口紅貼紙也過來幫忙,最後我們覺得出院好了!幫她做了這個決定,她好高興說:『小護士,謝謝你!我知道我要出院幹什麼了!』
我說『以後有困難就說出來啊!大家可以一起幫你想啊!出院後還是可以和先生或其他人討論啊!』你知道嗎?十七歲的當時,被一個二十七歲的人說『小護士,你好成熟喔!』我只希望她說的是想法,而不是長相。

有些病人不肯出來,我和同學去拉他,他總是說『這是我的私人時間,請不要打擾我好嗎?』問他一些事,也都是『這是我的私事,請不要過問好嘛?』
這個病人家境很好,住的是和一般病人有些隔間的病室,同學本來是挑他寫個案作業的,但是他最常說的就是那兩句話,所以就放棄了。同學看過他的既往病歷,我們討論著他的私事,覺得不可思議,說穿了不過就是一段師生戀,怎麼搞成這樣?
有時看他睜著眼躺在床上,想邀請他來和我們一起活動,他冷冷的說『你可以不要打擾我嗎?我和老師在做愛。』
『啊,對不起,對不起。』沒看過他家人,不過他穿的很雅痞,拒穿病人服。

有個阿公每天不停的繞著娛樂室外的柱子,為什麼阿公要繞柱子呢?他很嚴肅的對我說,若他不繞,地球就不會轉了啊!

有個年輕的病人是灑鈔票進來的躁症病人。
他有發洩不完的精力,已經想睡的眼睛卻還想跟我們說話,最後他睡倒在餐桌上,滿臉的飯粒。他喜歡問人家要不要跟他跳三貼?還會解釋,貼臉、貼胸、貼肚子。有一次他看我很久,然後說『你一看就是有錢人的小孩樣子!』,他說的不是事實,但我想瞭解有錢人的小孩特質。很好,他說了一個標準答案,我們樑子算是結下了,他說『就是看上去很笨!』。

一週一次開生活輔導會議。
我們幫忙在娛樂室擺著椅子,小護士坐自己病人後面,剛開始討論的還算正式,到了臨時動議可就熱鬧了。那天是我的病人說『為什麼他的四角帶花內褲會被偷?最後會被看到穿在阿滿的身上?』
阿滿又掀起上衣,露出奶奶說『我是男生,穿褲子很正常!』

忽然有個也是躁症的曼妙女子在帥哥李立漢面前脫下牛仔褲,我想大家都看到火紅的丁字褲了,然後對李立漢說『我是看你正直,才脫給你看的,你看我不是穿四角帶花內褲吧!』
李立漢面無表情,連口水都沒吞,忽然說一句『給我抱一下!』哇!那女生可高興了,就要往李立漢的大腿上纏上去了,李立漢很正直的站起來,用手在她頭上打個圈,然後走人。丁字褲便破口大罵了起來『給你臉,你不要臉!』這類的。最後我問張殊怎麼辦?他說再偷再買就是了。

有些病人早上看上去沒有很大異樣,聽一些在這單位上小夜的同學才知道晚上會不一樣。小夜最重要的是叫病人去洗澡,有同學在拉雅痞的同時,那雅痞反過來捉她的手說『一起洗吧!』。

有些病人洗澡過程是:進去,出來。算洗過了!
總是讓同學瞠目結舌,至至少,衣服要換吧!病人還算聽話就,AB(正反)面換著穿!

有個病人晚上會一直流汗,很緊張,要小護士幫他五花大綁,不然他晚上會自己打自己『拜託了,小護士!』隔天去看他,若無事然。
病房內有間保護室,是給有自虐或做錯事該反省的空間,四週都是海棉,看過病人關過,就這樣兩小時,想不到功能還真大,每個出來的病人都會安靜一陣子。

在精神科四週,我的表現很差勁,最大的原因是和我自己的病人互動不好,等到要熟悉了,我就要離開,那分離關係又來不及建立下離開,張殊很生氣,星期五一整天都不跟我說話,我真是最差勁的小護士!
最後一週星期三穿便服,他還誇過我的墨綠色上衣很好看,結果星期五一整天都不跟我說話。那天一群人貼了很多口紅貼紙,我搬不過去日間照護那邊,張殊看了我一眼終於說了第一句話『我幫你,你開門。』
我可以開門嗎?張殊連外出都不准!我可以開門讓他幫我搬過去嗎?他看看我說『我不會跑的。』就在老師的監督下,把那四箱口紅蓋搬過去了。
張殊後來說了一句話,我一直很在意:我以為你該信任我的。
哇!我都要離開了,病房考沒考好也就算了、作業成績不好也就算了,你還要給我這個打擊!這真是我最難過的一個單位了。

看阿枝把鑰匙轉交給下一梯的組長,忽然想起在護理站寫記錄,看到醫囑寫的『不准小護士靠近!』。
那些人和那些事,在這個世界,和我們共同生活著。
唸詩的陽光不曾消翳,你們也在我心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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