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工
最後一學年大家去意已定，要插大、考二技、檢核考、高普考考試的人下課去補習班，再坐幾個月上升學戰場；要就業的開始留意工作機會了，幾個月後上就業戰場。
我一開始就沒打算再升學，打算考完檢核考和高普考就去就業，會去考高普考的原因很簡單，因為準備相同的科目，就再去考一次。我沒有一些同學的忙碌，最後一學期課很少很少了，我得以多了很多時間去寫作和打工，我當看護。
那時看護中心很喜歡我們念護理的學生去打工，因為不用訓練。我沒課就跑醫院當看護，看護是一天兩班，我通常是做白班，早上八點到晚上八點，日領1200，其中100塊是要繳回給看護中心的，我有我的原則：一週三天、只接女病患、和市區醫院，那時最常跑的醫院是中國醫藥學院。
我當過最累的12個小時是和一位96歲的阿公相處。
他失智退化到5歲，所以我和他玩了12個小時，下班時，怠欲斃然。要吹風車跟他玩、還要拿拐杖裡的咖啡豆給他吃，床上拿小汽車玩給他看。他午睡時我請隔壁床的伯母幫我看一下，我下樓買飯。天氣好熱，最後我買了一碗剉冰上樓。
在門口我聽見阿公的兒子問隔壁床的伯母有沒有翻身之類的問題，伯母說：『和阿公玩了一個早上！』其實阿公自己會動，沒有久臥在床，我還會搖高床頭拿吃飯的板子放在床欄上讓他玩小汽車，但是阿公的兒子重點是『有沒有翻身？』，伯母的答案是『沒有！』。
我嘆了一口氣，走入病房成為箭靶。手中提的冰一直沒有放下來，直到成了一碗糖水，下午阿公起床看到我在吃冰糖水，也吵著要吃，我倒了一些在他的碗，圍好毛巾餵給他吃，『好吃嗎？』阿公沒有牙齒，說『好吃。』結果阿公的兒子可能不信任我，又跑回來看，看到那碗冰糖水，用責罵的口氣說『你讓一個老人家吃冰？』
當別人對你已經有負面情緒時，再多的說明和解釋聽起來都很像是辯解。我直接跟他兒子說對不起，我把圍兜兜拆下，用熱水把毛巾揉一揉，擦擦阿公的臉，這是最累的一次看護經驗。
照顧過一位可愛的阿婆，其實我只要幫她買中餐和晚餐就好了。她只是需要一個伴，從她的言行舉止都看得出她受過很良好的教育，家境也很好。每次我上班前她就把粉塗抹好了，住三人一間的她，只是想要一些鄰居。
我上班都會提早十分鐘到，她知我是學生後，直接說：『你可以帶書來看，我有事再叫你就好了。』但是我喜歡聽她說故事，她見到我總是開心的要我別忙，接下去昨天的話題。一次我拿了一包有很多色素的紅芒果乾蜜餞去吃，她邊講邊看著我的蜜餞，我一直以為老人家不會吃這種零食的，所以沒有主動問她要不要吃？直到她問我『可以給她一個吃看看嗎？』哈~『當然可以！可是妳只剩一顆牙齒，咬的動嗎？』我把子和肉分開，弄了一片給她吃，看她剛吃到的那種酸滋味，五官皺在一塊的樣子好好玩，然後邊嚼邊滴紅色的口水，那天下午我們兩個人吃掉了一包紅芒果，嘴巴紅紅的像吸血鬼。
有位阿婆來不及跟她說再見。
她是泌尿道感染的病人，以前的社會保守，阿婆整個子宮脫垂出來，竟然也沒人知道，她說『以前害羞，也不會想到要去看婦產科，反正，穿寬大一點的四角內褲和裙子就好了。』（一點都不覺得大腿間有東西晃動很奇怪嗎？）
阿婆反覆發燒，我常跑護理站旁的製冰機弄冰枕給阿婆睡，定時的抗生素注射，注意不讓空氣流入，滴完了，我就拔掉針頭。量體溫，吃完退燒藥，再量體溫。護理人員真的很忙，這些都是小事。我可以處理的，就不用麻煩他們。
那時我唯一麻煩她們的是，我下班前會去跟他們要阿婆睡前的陰道塞劑，因為晚班的看護不會塞，所以我都會去要求她們提早給我，另外給我手套和棉籤。
阿婆的大兒子和媳婦、小孩和我互動很好，他們每天都會來看阿婆，阿婆就算發燒要讓我搖高床頭看看他們。
阿婆最後高燒不退，抗生素不斷更換，還是沒有辦法降下阿婆的體溫，甚至人開始譫妄，沒有辦法進食。那時為了強迫她進食，醫師幫她插了鼻胃管，我是壓阿婆的那個人，當護士在她鼻子用紙膠固定好時，我看到她流下了眼淚。
那一定很痛吧！
我照顧她的最後一天，她忽然清醒起來，自己拔掉了鼻胃管，我看看她，聽到她很清楚的跟我說，她想吃媳婦煮的滷肉飯。
我去護理站打電話通知她大兒子，他兒子在工地，聲音很吵雜說『傍晚我老婆會提過去！』順道跟護士講她自拔鼻胃管的事，『如果真的沒吃東西，再請醫師來插，先讓她休息一下吧！』我說。
中午我餵她吃了些稀飯，她忽然跟我說：『小姐，謝謝你！』
我說：『應該的。』搖下床頭讓她午睡。我把碗和調羹洗乾淨，放在床旁桌，晾著。
隔壁也是位看護，她說『小姐你人真的很好耶！』
我說『會嗎？這些都是該做的，沒有好不好？』然後她跟我要電話說『以後有機會或許可以找我代班』之類的，我笑笑留給她。
傍晚，阿婆美麗的媳婦果然提了一小桶滷肉飯來，一打開桶蓋，香味四溢，因為媳婦晚上有約會，所以放下飯就離開。阿婆的食慾太好了，想來插鼻胃管的那幾天一定是餓壞了，餵完飯她還打了個嗝，然後很滿足的說『這輩子吃過最飽的一次！』
回家前照例把陰道塞劑處理好，跟晚班的看護交班，然後我就回家了。
清晨七點，看護中心說我不用過去了，阿婆清晨已過世了。
『阿！』我張著大嘴巴，不可置信。昨天還好好的，看護中心要我去照顧另外一個阿婆，不知道為什麼？我順口就說：『老師剛好調課，今天不能工作了。』
有個態度不好的阿婆，喜歡頤指氣使。
中午幫她買便當，若是她吃的不高興，就往病床亂吐，所以每次我總要鋪報紙讓她吃飯。她脾氣不好就算了，我是做好我的本份就不太理會，每次俐落收拾乾淨，她也就沒話講，不過『她也沒什麼事，單純是要找個人來照顧。』他兒子是這樣跟我說的，『不過，一天換過一個看護！』他每次要再解釋一遍也很累，然後他很強調『我媽的脾氣真的不好！』我看看阿婆，她正瞪著我。
我這個人，你不主動說話，我也不會噓寒問暖。
我們兩個就這樣一直不說話，然後她說想睡覺，我可以去外頭逛逛。
大太陽的有什麼好逛？我去跟醫院社工借了幾本雜誌看著，剛好這時隔壁床來了個從加護病房轉下來的阿婆，頭上纏著紗布，我過去幫他們移病人，掛好點滴、綁好尿袋，阿公一直以為我是隔壁床的孫女之類的，我搖搖頭說『我是看護。』
安置好轉床阿婆，我坐回我的椅子，看到我的阿婆醒了，她看著我，好像不高興我去幫忙隔壁床，我是領她薪水的人。我笑笑問她：口渴嗎？
我的表情一定很噁心，因為言不由衷，想掩飾一些什麼。
她說『我要喝沙士。』我聽了就跑下樓去買了，晚上他兒子來了，先在門外揮手叫我出來，我了解的出來，他走進去。
我聽不到他們的對話，看到走廊上推著點滴架看電視的病人、拿著花、提著水果來探病的人。為什麼生病的人這樣多啊？
他兒子走了出來，很高興的對我說：你明天再來吧！我媽喜歡你。
我用高度懷疑的表情說：真的嗎？一點都看不出來你媽媽喜歡我？
他兒子很尷尬的笑著。
八點了，我跟阿婆說：明天見！她也是面無表情的說『嗯。』
隔壁床的阿婆，眼睛還是沒有睜開，我跟阿公說：明天見！
隔天我問阿公『阿婆怎麼受傷的？』
他說『被車上的甘蔗掉落打中的。』然後他邊說邊走到阿婆邊，用黝黑粗糙滿滿皺紋的手撫摸著阿婆的臉，叫阿婆的名字，叫她睜開眼睛看看他！
阿公一個人照顧不來，我每兩個小時幫阿婆翻身，買便當時幫阿公買一個，管灌牛奶時，阿公不太會用，灌進去一些空氣，我接手說：『我來！』
我的阿婆靜靜的看我做這些事，做完我把阿婆吐在病床上的報紙收乾淨，像是要為我的行為說明似的『大家互相嘛！』
後來阿公的子女也請了一個看護，但是很明顯，阿公的抱怨很多。
晚班也請了一個看護，恰巧是我的同學，她是個很讚的同學，雖然她已經打算不唸護理，要插大別的科系，但不影響她當看護的認真，她是晚班看護，帶了一個鬧鐘上班，每兩個小時響一次，起床幫阿婆翻身一次。
阿公白天看到我話比較多，我說『阿婆好幸福！阿公好愛她！』
他眼眶泛著淚說『以前年輕也是一起吃過很多苦，可是都沒有好好珍惜，也是吵架不斷、打架不斷的。現在小孩長大了，經濟也比較穩定，想好好享享清福，沒想到卻發生這種事。』
那天我幫我的阿婆整理行李，因為她要出院了。
如果每天問她要吃什麼便當的對話不算，那她跟我講的第十三句話應該是，扶她坐上輪椅，她跟我說的最後一句話『小姐，娶你的人很有福氣！』我微笑說『謝謝。』
那天大概十點就讓阿婆出院了，其實我不會收錢的，但是他兒子硬要塞給我！
吼！那天我賺了1200，他兒子比我想得多，說：『我打電話去退了，說沒給早上的同學費用！』
我是不是該跟他兒子擊掌說『給我五！』呢？
我打算背包包回去的時候，隔壁床的阿公說：我能不能接白天的？
他竟然在白班看護前這樣說！我說：『不行！』我已經要回去過寒假了，明天的車票都買好了，那天我中午要走前，我和白班的看護合力幫隔壁的阿婆洗完澡才走，阿公一直要拿錢給我，我說不用啦，洗身體罷了。
隔天到火車站前走到自由路買太陽餅，坐國光號回台南了。
留言列表
再見 (1)
